简和赫劳在面对疾病和衰老的过程中,一直据守着爱情,直到晚年都有十分宽广的精神生活。七年前,由于根植于头脑里的种族歧视观念,我对和黑人发展亲密关系心怀恐惧。或许是受他们的鼓励,如今,限制我与全人类相爱的偏见与枷锁已经慢慢消失。
三年前我即将在德国完成硕士学业,但还是想不明白自己将来要做什么。某天看到朋友在留学生群里转发了国际组织的实习项目,我打算试一试。
带着朴素的好奇心,我在公开招募的十六个岗位中,选择了津巴布韦和印度的媒体部门作为意向岗位,最终被津巴布韦录取。转机在此刻出现。该部门负责管理整个南部非洲地区,主管在面试时问我,愿不愿意被下放到国家办公室?与津巴布韦东部接壤的莫桑比克和临靠大西洋海岸的更缺人。新入职场的菜鸟没有细想,点了点头,说可以。
我简单查了查资料,发现的官方语言是英文,而莫桑比克则是葡语区。出于生活便利和易于开展工作的考量,我选择了没有语言门槛的作为最终目的地。
异国搬迁,找房子是头等大事。收到录取通知后不久,我就开始在Facebook上逛小组,发广告,找房源。求房广告一经发出,收件箱里不断涌来陌生人的信息,积极介绍各自房源的地理位置、租金、家具配置和房屋结构等等。除开硬性条件之外,我根据对方Facebook主页的内容、聊天时的措辞、房子的照片和自己的直觉,筛选比较一番之后,心里有了答案。
简是一位白人老太太,她给我的第一封私信开门见山,针对我的租房要求一一回应:房子离联合国大楼近,有无线网,和另一位租客共享厨房,独立卫浴(偶尔需要和来访的客人分享),共用洗衣房,没有电视机。除此之外,房前有属于我的小院子、可自由使用泳池和花园,每周会有人来打扫房子、更换床单。“你会和我、以及我年迈的丈夫同住。我们喜欢年轻人环绕身旁的感觉。”她补了一句。
简的Facebook头像是她和丈夫的合影,两人在镜子前相视一笑。在1966年至1990年期间,被南非接管、统治,也承袭了南非的种族隔离制度。黑人是白人的帮佣、园丁,是被强制劳动的杂役。白人能吃白面包,而黑人吃棕色的全麦面包。当然黑人也分深黑、褐黑、棕黑、浅黑等等,滑稽的肤色主义,决定了他们在白人统治下的地位等级。
黑白配的故事,似乎没有在主流叙事里被正面提及过。一位在肯尼亚的师姐曾对我说,有很多白人来蒙巴萨的海边猎艳。男女都有,平均年龄在四五十岁左右。他们专雇年轻、迷人的黑人青年陪游。这些年轻人明面上是向导,实质上更像是出租男友或女友,在陪游期间和雇主约会,提供一对一的性服务。他们互相利用。一方在鲜亮的躯体上寻欢作乐,另一方能拿到不菲的小费,供其挥霍享受。这样的故事说多了,流传久了,就变成了唯一的叙事:如果不是有利可图,黑人和白人怎么会在一起?
在南非的种族隔离制度之下,白人与黑人通婚被法律定罪。简和她的丈夫,两个老人的故事,当初是以哪个蓝本展开的呢?
当我准备启程时,新冠疫情的重灾区正从国内往世界各地转移,在2020年3月关闭边境,再无航班通行。大使馆也进入半休业的状态,签证申请不再受理。经过和办公室的协商,我决定先回国远程办公,静候其变。
在等待出行的八个月里,国境逐渐开放,签证官也重现踪迹,然而订好的航班却几度熔断。我几次改签,始终无法成行。简和我一直保持着联系。有好几次我跟她说,要是有人想租这个房间的话,请不要有顾虑,租出去吧。她说好,但那个房间还是保留到了我来的最后一刻。
二零二零年的圣诞节前夕,我在高空中顶着烈日manbetx万博全站,终于看到了首都温特和克的群山。
尽管疫情严重,简心里有顾虑,她还是在我到的第一晚,也就是平安夜,叫我一起参加家庭聚餐。她的儿子弗雷迪及新婚妻子、女儿图丽和收养的孙女儿都来了。大家戴着口罩,从盘子里切肉、淋酱、舀沙拉、叉土豆,然后端好各自的餐碟,隔着距离,散坐在客厅的沙发凳上。
他们叙着家常,我在一旁吃着,穿着背心短裤,适应自己在这个家庭里的新角色。挂在圣诞树上的小灯泡抚平了夏夜的燥热。堆放在树下的是家人间互赠的礼物,用彩纸精致地包着,是许多份值得期待的惊喜。简居然也给我准备了礼物。绘有卡通动物的圆盒子里manbetx万博全站,装着三个橡皮泥质地的解压球。用手捏一捏manbetx万博全站,还能蹭点儿香味。
入住的第一天,我在房间里发现了一本颇具年代感的小书。书皮上以绿汪汪的水草和湖泊为背景,在湖面上撑浆划船的是穿着制服的军人,有人手里端着枪。他们的表情祥和、平静。这本书装帧普通,像图书馆里保存的、从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文物。我匆匆扫了一眼,没太留心。
后来在跟简闲聊的过程中了解到,她的丈夫赫劳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写过一本自传。
在1990年独立之前被称为西南非洲(South West Africa)。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,同盟国战败,西南非洲从德国殖民地版块中脱离。经国际联盟(联合国前身)授权,隶属于大英帝国的南非接管西南非洲,从此种族隔离制度(Apartheid)在两地通行。
为了稳固白人政权,达到人种平衡,南非政府给欧洲的战后难民提供廉价机票,吸引白人前来定居。与此同时,新殖民政府开始将首都温特和克城区内的黑人赶出市中心,迁往市郊的贫民窟卡图图拉。为了最大化地实现种族隔离,城市规划者只在卡图图拉通往市区的路段设了一个出入口。为了防止黑人团结、合力推翻白人政权,当权者不仅将定居在卡图图拉的人们隔绝于城市,也按照部落,严格划分他们的居住区。这样的殖民景观依旧保持至今。
这本自传记录了赫劳的童年回忆、在种族隔离制度下强制劳动的经历,以及后来加入SWAPO(西南非洲人民组织,现的执政党)为争取国家独立的抗争。
加入SWAPO后,赫劳被抓捕、审讯、关押在罗本岛十八年,最后被释放、流亡英国。以流亡者的身份旅居英国的赫劳和简相识、相爱,走入婚姻。生下第一个孩子图丽之后,简继续工作,而赫劳因为工作许可申请没有得到批准,在家履行父职,照顾图丽。
我突然想到了房间里的那本绿皮书。我问简:我房间里是不是有这本自传?她说是的。每次有新租客入住时,她都会拿出一册放在房里,作为见面礼。
回房之后,我捧起书,急切地想要了解赫劳身后的传奇故事。我一边读着他开篇写下自己的部落童年生活、有祈雨能力的“雨神”父亲、在深林里与狮子的四目相视,一边想到了他再也无法自如表达的身体。赫劳在五年前中风,不仅身体行动不便,出入需要轮椅,而且语言能力也受损,跟人交谈时需要简在旁协助、转译。
他们的夜晚常常这样度过:简深陷在沙发里,端着碟子里的晚餐,打量着电视上的厨艺大赛,倦意散落一旁。没过多久,手边的呼叫铃传来一阵悦耳的抒情小调,她长叹一声,身子往沙发里缩了缩。铃声不断响起,简一边急切地对着回廊深处的房间喊着“我来了”,一边用双手撑着膝盖起身,骨头缝里溢出一丝。
房里的赫劳快九十岁了。两次中风之后,他的舌头和四肢已经不听使唤。身边没人时,手心里的呼应铃就是求助装置,只要他轻轻一按,一段轻快、机械的钢琴声会从房里响起,穿过回廊和前厅,和简随身携带的另一只提示铃互相呼应。
夜晚是简最放松的时候,尽管她需要时不时地在前厅和房间穿梭,帮赫劳起床夜尿。她不再端坐于藤椅之上,任由脊椎贴向软榻的沙发靠背,坐骨越陷越深。眼前的电视节目也从白天不间断的新闻变成了真人秀。厨子、吹玻璃的工匠、准备大搞一番家装改造的夫妻,轮番上阵,慢慢地将堆放一旁的倦意扫进摇篮里,哄她入睡。
简之后也多次邀请我参加她们的家庭聚会,有周末例行的聚餐、赫劳从罗本岛被释放的纪念日、简和赫劳的生日庆祝、感恩节等等。我有时也会和简一起备菜,在厨房里煎蒸烹煮,包点饺子,炒个豆腐,磨碗枣泥,炖锅牛肉,给饭里加些中式口味。蘸饺子的酱油碟尤其受这一家人喜欢,她们总笑着催着我开工作坊,传授传授秘方。
那段时间,我总会在晚上和简一起看电视,期待和她建立更亲密的关系。我们坐在同一张沙发上,身隔半米宽的距离。电视里播着厨艺大赛,工匠们在吹着玻璃,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白天发生的事情。
我偶尔会因为工作原因去电视台接受直播采访,播出时间在清晨六点左右。去接受采访时,我因为怕丑,除了男朋友之外,没有告诉任何人,包括简和赫劳。没想到,他俩赶上了直播。
每天早上六点左右,夫妻俩虽未起床,但会打开电视,倚在床头收看广播公司的晨间新闻。那天正好看到了我身着臃肿的羽绒服,戴着渔夫帽和口罩,接受采访的生涩模样。我习惯性地为自己的英语表达不自信,而简在我回家后高声庆祝,夸我作为非母语者,思路清晰,言之有物。坐在轮椅上的赫劳也握起拳头,为我喝彩,脸上爬满了雀跃和欢呼。
在国内申请签证时,签证官利用职务便利,托我带了一些衣物、手机和口罩回给他的老婆孩子。抵达之后,有个女人联系了我,自称是签证官的亲戚,要来取件。我们约好了在我家门口见面。她接过我手里的塑料袋之后,朝屋里打量了几眼,问:这里住的是施图维特一家吗?施图威特是赫劳的姓氏。我当时还没太记住这串名字,想了一会儿,说:好像是的。她说:啊,我认识他们,让我上去打个招呼吧。果然是人人知晓的英雄人物啊,我心里想着,对签证官占我便宜的不忿也淡了一些。
新年伊始,在圣诞元旦假期中沉睡的小城渐渐苏醒过来,城里唯一的一家瑜伽馆也重新开张了。简告诉我,瑜伽馆的主理人劳拉是女儿图丽的朋友,两人都曾活跃在剧院里。劳拉是电影和话剧舞台上的主角和宠儿,图丽是知名的舞蹈家,主演过多部芭蕾和现代舞剧。慢慢地,我开始通过瑜伽认识了更多的人,她们都与简和赫劳有这样或那样的渊源。
在一次瑜伽讲座课上,劳拉请来了恩达普瓦。恩达普瓦是一位黑人女性,和简一起在当地最有影响力的女性权益组织——姐妹(Sister Namibia)共事。她跟我们聊了聊瑜伽应有的种族包容、性别包容和阶级包容。
简和赫劳都是女性主义者。他们和图丽一起在二零二零年十月的终止一切(Shut It All Down)女权主义运动中上街。全城罢工,一大批年轻人占据街头,对香农-瓦瑟夫的死表达愤慨。停止性别暴力的呼声回荡在城里的主干道上,被无数镜头捕捉,登载上报,传入执法者的耳中。在一众青年男女里,简和赫劳显得格外耀眼。
我在瑜伽馆认识的大学老师吉尔,也正在跟进赫劳的自传再版。吉尔告诉我,简要给新版的书写一篇后记,聊一聊这三十年发生的事情。
大家都说,温特和克很小,没有谁可以守住秘密。是啊,温特和克很小,我认识的人都认识简和赫劳。
我们家离机场四十公里,位于城市中轴线的主干道旁。从机场方向向西驶出三十分钟之后,干瘪、枯黄的稀树草原渐渐消失,逐渐过渡到依山而建的城市景观。这时就差不多到家了。
城里没有高楼大厦,多是独栋楼房,我家也不例外。刚到这儿无事可做时,我偶尔会爬上屋顶,看看夕阳,喂喂蚊子,眼前一片开阔。
manbetx万博全站
我的房间是在原有建筑的基础上新增的一部分。简和赫劳在十几年前搬进来时,把空荡的偏院改建成了一间小厨房、杂物库和卧室。通往前院的卧室门前还保留着偏院的一隅。
属于我的卫浴空间与厨房背靠背,也与简和赫劳的房间隔着回廊相望。每天早上起床洗漱时,能听到半阖的房门里传来晨间新闻的声音。从广播公司,到Sky News、CNN和BBC,一整天下来,电视上会滚动播放不同频道的国际国内新闻。去年一月美国国会暴乱时,简把我从房里叫了出来,和她一起在沙发上看直播。她怕我错过见证历史的机会manbetx万博全站。他们有时比我还更快关注到国内的疫情发展、洪灾和在气候峰会上的立场和发言。
简说,赫劳身体还硬朗时,有新闻囤积癖,经常把报纸丢得满屋都是。床底下,抽屉里,餐桌上,时不时会冒出老旧过时的报纸。这是他在罗本岛坐牢时养成的习惯。除了圣经之外,罗本岛上的政治犯不被允许读书,读报。他们想尽一切办法,和普通囚犯做交易、打暗号、贪婪地收集和隐藏书报,躲避狱卒的搜查。他们渴望了解游击队同伴们的近况,想要知道寻求独立的议程在联合国的进展,以及世界上发生的每一件大事。他们不想成为一座孤岛。
回廊的墙上挂满了他们一家的照片,紧挨着彼此。回廊的这一头住着简和赫劳,另一头是前厅。前厅既是会客室、电视厅,也是简给赫劳读书念报的地方。跟回廊上随意挂着的生活照不同,厅里装点了许多有仪式感和纪念意义的相片。一家人的艺术写真、孩子们的结婚照、图丽演出的剧照和影像,以及一幅罗本岛的鸟瞰图。
前厅连着简的主厨房和工作室,整片区域正好和我的个人空间一分为二,为疫情期间的相处提供了隔断和防护的便利。
前段时间入夏,温特和克下了场大雨,几分钟内大雨变成冰雹,一颗颗白色的子弹往屋顶噼里啪啦地砸。我关了窗,耳朵里依旧灌满了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燥热鼓点。外边一片疾速汹涌的白,不一会儿就完全盖住了夏天的生机。院子里的花草被一顿毒打,折断了腰。
简和赫劳出去给家里的猫买项圈了。我赤着脚走到舍友的房间门口,想叫她一起看冰雹。敲了敲门,顶着冰雹的噼啪声叫了她几下,没反应。抬步往回走时,我才注意到整个房子都在漏水。简的主厨房在漏水,我们的小厨房在漏水,紧邻小厨房的杂物库直接变成了水帘洞。抬头一看,杂物库的屋顶被冰雹砸出好多孔,头顶的瓦片像流涎一样往下注水,脚下的地毯湿了一片。回房一看,我的床边也长出了小池塘。
没过几分钟简给我回拨了电话:杨,你能不能把桶都拎出来,放在漏水的地方接水。我们马上就回来了。
纸盒子里堆满了对赫劳的采访和报道、他被关进罗本岛之前的庭审记录、在英国流亡期间的演讲、从政的资料,So背叛者卡斯特罗的采访CD、跟简的通信、在朋友葬礼上的悼词、孩子们写给他的卡片等等。尽管简在这几年里不停地整理这些文件,给它们归类,建了一个小小的档案室,但每隔一段时间,总会有新的文件从各个角落里长出来,一茬一茬的,总也收拾不完。整理好的、没整理好的文件都装进了一个个贴好标签的纸盒子里,像一块块小积木,码在仓库的边边角角旁。
这次房顶被砸穿,雨水不仅顺着凿穿的孔倾泻而入,而且还攀附着墙缘,一点一滴地渗漏。仓库里有很多报纸、杂志和纸质文件都被浸湿了,那两张采访CD的塑料壳上也积着雨水。冰雹下了二十分钟之后就停了,但外面还是时重时缓地下着雨,天气预报说晚上会有雷阵雨。我们搬来一把小梯子,踩上去,想用一只黄色的橡胶手套把屋顶的洞堵住,不奏效。我们又找来一坨橡皮泥,还是没用,小水珠沿着堵塞物的曲线自由通行,随着重力下坠。
把被水打湿的文件抢救出来,摊开在房间的地板上晾干之后,简看着满屋的箱子,不知该作何打算。仓库里的箱子太多了,搬进搬出是个体力活儿。要是不搬的话,所有的文件可能会在晚上的雷阵雨攻势下被损坏。城里有很多人家的屋顶都被砸坏了,修屋顶的工人忙不过来,要过几天才能到家里来看看情况。
赫劳出生在安哥拉和接壤的边境村落里,父亲是当地的“雨神(rain king)”。他是“雨神”二十二个孩子中的第十九个孩子。四岁时,赫劳被皈依天主教的妈妈带走,离开了父亲和他的兄弟姐妹,跟母系家族一起生活。六岁时,赫劳的父亲去世,他去参加了葬礼,从此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了。
夫妻俩早就萌发了寻根之旅的想法,想找到他父亲的坟墓。可惜安哥拉前几年一直深陷内战,外人难以安全出入。再加上记忆久远,村子又在难以通行的山区森林里,没有地图的话根本不知身在何方。此外,赫劳的老家又是战时的地雷区,那一片通行的区域都埋满了地雷,大家更是不敢贸然前行。
在他八十岁的那一年,刚好发生了两件事。第一,他们有位朋友是地质学家,根据赫劳的描述和村落的大概位置,绘制了一张地图和通行路线,供他们参考导航。第二,他们女儿的另一位朋友刚好跟排雷公司有合作,跟他们再三保证赫劳老家的那片区域已经排雷完毕,没有通行的风险。就这样,他们夫妻俩,带上二十出头的儿子弗雷迪和女儿图丽,以及从小跟他们生活长大的侄子西荷珀,还有一个摄影师朋友,上路了。摄影师朋友本来是想全程记录他们的寻根之旅,但由于在边境时被阻拦入境,只能临时退出。他将相机的使用方法告诉了弗雷迪,希望借由他来完成简单的拍摄。
找到父亲的坟墓时,赫劳还找到了他唯一在世的弟弟里盘格尼,“雨神”的第二十三个孩子,此前不为他所知的幼子。里盘格尼是“雨神”的继承人,曾经和图丽说过要把祈雨的技法和要诀都教给她。不过他在兄弟相认一个月之后就去世了,两人只留下一张合影。
也是在这次冰雹事件前不久,里盘格尼的女儿从安哥拉长途跋涉,来到温特和克看望身体抱恙的赫劳。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。她不讲英文,只懂奥万博语(赫劳的部落语言)和葡萄牙语,通过赫劳的护工,也是侄女玛丽亚的翻译和帮助,才能和简交流。这是赫劳和遥远的故乡仅有的联系了。
八月份的一天,我收到了简的信息。她在聊天框里发了一张邀请函过来。邀请函正中间是赫劳的照片,他坐在沙发上,盖着毯子,微笑着朝镜头挥手。右上方是一个大大的88——赫劳要满八十八岁了。
过去两年,简和大多数老人一样,活在疫情的阴影下。她总是为赫劳的身体状况担忧。家里严格限制了所有聚会的规模,不仅是各自的生日,连儿女的婚礼也办得十分简单。这次聚会是对之前所有遗憾的弥补,既为悼念逝者,也为生命举杯。
那天我到得比较晚。从露台走近前厅时,发现房子被气球、蛋糕和气泡酒装点,屋里满满当当地站了不少人。角落里有一支小乐队,正奏着赫劳最喜欢的歌,The Wind of Change。仪式开始后不久,一位奥万博族的老婆婆慢慢走向赫劳,握着他的手祷告。她嘴里念着奥万博语,闭着眼睛,半是吟唱,半是念颂,庄重而神圣。屋子里虽有一半的人听不懂,但大家都随着她的音调起伏慢慢红了眼眶。
图丽和弗雷迪站在人群中间,念了一段写给父亲的话。其中有一句,是关于原谅:他原谅背叛者,原谅奴役者,原谅罗本岛上的狱卒和警官,但没有原谅体制不公。他们一直在抗争。作为独立后的自由一代,图丽承袭了父母的工作和使命,在结束舞蹈职业生涯之后,她开始为修复种族隔离的伤痕而行动,编写了许多与种族议题相关的课程大纲,在世界各地组织研讨会与工作坊。
manbetx万博全站
我坐在地上,看着眼前的一切,回想着这一家人的故事。因为他们,我对这片土地上的历史有了亲切感,它不再是冷冰冰的宏大叙事,或是遥远的、其他人的回音。我作为外来者的视角不再受限,而是和曾经发生的一切产生联结,生命与辽阔、厚重的曾经、现在和未来交汇。
那些历史和记忆都藏在仓库的纸盒子里,简不想冒任何风险失去它们。尽管冰雹过后,雷阵雨没有在晚上如约而至,简还是在儿子弗雷迪的帮助下,一趟趟地把所有箱子都运了出来,存放在空置的另一个房间。在那些箱子中,只有一个属于她自己。她和赫劳的情书、关于自己和朋友的剪报、以及父母和孩子的物件。
简在脸书上写过这么一段话:“大多数时候,我都会大声读书给赫劳听。这是我们目前的阅读书目。读哪本书取决于他的心情,和朗读者的心情。”
简和赫劳在面对疾病和衰老的过程中,一直据守着爱情,直到晚年都有十分宽广的精神生活。七年前,由于根植于头脑里的种族歧视观念,我对和黑人发展亲密关系心怀恐惧。或许是受他们的鼓励,如今,限制我与全人类相爱的偏见与枷锁已经慢慢消失。
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,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,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,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。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。